《海国春秋》第四十回
梦回剩得须眉白 国丧难禁篡夺评
却说仲卿坐骑收勒不住,腾冲入海。“哎呀”之声未绝,忽闻喊道:“仲兄何在?”
又闻道:“仲卿、子邮醒来,醒来!”
急睁看时却系睡在床上,有个道童从门外渐行近前,眉目似乎相识。再往对面看去,只见脚头坐着个人,睁着两个眼睛望那道童,又转过来,正系韩速。互相惊讶,一齐跃起,四顾房内俱系悬岩,连床也系块大石,并无棉褥被席,诧异不已。那道童笑道:“睡得几时,便系这般模样?”
二人再看道童,突然想起,顿然明白,正是吴槐。乃同揖道:“尘心未除,不觉梦入。幸蒙师兄指示!”
吴槐道:“尘心除否?”
仲卿道:“除矣!”
子邮道:“仍有未明了处。且同参大师,问个明白。”
吴槐道:“早着哩,早着哩,还未睡半觉哩!二子腹中可馁?”
仲卿道:“饥犹可耐,渴实难当。”
吴槐领出房来,便见竹树丹碧,无纤尘埃。吴槐指石墩上砂罐道:“饥渴俱可便用。”
二人走到跟前,揭开看时,却是煮着去皮的芋苗。乃取碗杓先盛汤饮,便觉腑脏神气充盈。再餐芋苗,迥异常味,淡香溢口,沁入心脾。不觉罐内俱荆吴槐道:“可添松果,将篮内的搀入煮去。”
仲卿擎下罐子,添上松果。子邮拾取芋苗,觉得沉重。再细看时,却系白石子,乃添入罐内。仲卿道:“腹内燥热,肌肤奇痒。”
子邮道:“弟亦思浴。”
吴槐道:“易耳。可随我来。”
二人跟出洞口。吴槐将脚顿地,只见白云托着,早上对岸峰巅。子邮前顾后盼,仲卿仰首观望。吴槐复回,左、右手携二人同登。可怪,足底未曾觉虚。吴槐道:“那边有泉,且过去看。”
乃到前峰巅顶,有池如沸。仲卿便思宽衣入浴,吴槐慌止道:“此圣泉也,乃仙家饮所,谁敢污秽!”
二人掬水尽饮,觉得燥热全消,然后下峰逾岫,度壑穿岩,来到一处,涧阔为池,水清如镜,照见雪鬓霜髯,衰形残质。子邮道:“梦乎?非梦乎?”
吴槐道:“非梦也,梦也!”
仲卿道:“奇痒难搔,此水清冷,恐无益于事。闻黄海有汤泉,不知在于何处?”
吴槐道:“可即于此试之。”
乃同脱去衣裳,步入坐下,池水浅仅盈尺,却不冷,亦不热。
所浸皮肤,痒俱如失。子邮道:“若再深尺余,岂不更好?”
两腿忽然没入沙内,水已浸及肩。相顾大喜。自头至足,无不洗擦。垢如腐木,大块小块,随手落脱,遍体轻爽。站起身来,各自吃惊,上身如银,下体如血。吴槐笑道:“不必怪异,须髯何处去了?”
各自摸时,一丝也没有,互相骇异。吴槐道:“此地便系汤池,为温泉之冠。天下温泉,皆硫磺气味,惟此气味系丹砂,又名朱砂泉。乃昔日轩辕漂丹砂处。神仙浴之,则通身赤。二子殆半仙矣!从此精进,何患大道不成?”
二人称谢,取衣裳穿着,提将起来,随即断落。吴槐道:“布帛之寿!百岁则应还原,计二子卧在洞中已三百日有余。布帛已得加两倍之寿,如何犹可用得?”
子邮仍取起振抖,朽腐如土。
忽然一阵火焰自地喷出,吴槐惊退数步。仲卿见地上光中有物,往前拾而视之,问子邮道:“这可系紫光宝石?”
子邮道:“怪哉,紫光石也。”
吴槐道:“子邮左腕上系着何物?”
仲卿道:“革囊。”
吴槐道:“指弹之,雹雹有声。”
仲卿问道:“此革何以不坏?”
吴槐道:“作者必非常人,精神所注,故不败耳。今时安用此为?”
子邮道:“林兄所赠,不可弃也。”
仲卿自视道:“真可谓一担不挂矣。只系赤身,如何回去?”
吴槐道:“易耳。”
自将道袍脱下,抖了两抖,只见道袍两个影儿坠于地下。吴槐自将手上这件穿起,再提起地上两件,与各一件。又将小衣、袜、鞋如前抖下影儿,俱如造制成的。各穿好了,子邮藏起宝石。
吴槐道:“回到洞中,亦无甚事,可问老白取桃去来。”
齐声应诺。便同举步,登峦陟岳,直上天都绝顶,纵观四面,匡庐、泰山皆如汀渚。乃旋入洞,吴槐推开石壁,别有灵境。
只见一个白猿坐在石上打盹,一个青猿出迓。仲卿拱手道:“阔别多时。”
白猿惊醒,起身迎来。吴槐道:“故人相候。”
白猿连忙向各人躬身,仲卿、子邮亦酬以揖,就石坐下。两边壁上俱有字迹,各具禽兽鳞介之形。子邮问道:“刻的何字?”
吴槐指道:“颠倒五形、定天平地、出幽入冥、役鬼驱神之道,咸具如此。”
仲卿近前细看,青猿于沙中取出丹桃,其大如斗。
吴槐道:“仲卿且来食桃。那字俱系云势雷形,料认不得。”
仲卿走回道:“爱其遒劲,愿细揣模”
乃擘桃一块,仍趋壁边审察。左边完了,复看右边。子邮同吴槐食桃入口消化,五脏宽舒毕,青猿将核擘开,取仁收起,用瓣于石窟中舀得绿水送来。吴槐道:“仲卿饮酒。”
仲卿过来呷得两口,觉得很淡,转味醇浓,胸隔清爽,又将右边石壁看完。吴槐笑道:“都记得了?”
仲卿道:“已知其略。此广成所造,以授轩辕者,非云雷篆体也,”
白猿点头,吴槐惊道:“仲卿已得大道,吾辈不及多矣。”
仲卿道:“得则俱得,彼此何分?”
吴槐道:“愿指示其详!”
仲卿乃逐字释明,音义奥理俱为阐出。二人胸豁然。
仲卿用袖向壁两拂,字迹俱隐。拱别白猿,石壁复合。
出得洞口,将足蹴地,风自草端涌起,三人乘着回来,只见峰腰松顶有兽侧卧,闻得人声,超然跃起。子邮道:“其獐乎?”
仲卿道:“蹄圆耳长,蹇也,色如獐耳。”
吴槐笑道:“子邮忘乎?”
仲卿道:“如何长得这般颜色?比前壮健许多。”
吴槐道:“餐得灵芝,已有仙分。登云越海,俱属寻常。”
子邮道:“梦境终属恍惚。毕竟欲往浮石遍观,以决所疑。”
仲卿道:“有何不可。”
问吴槐道:“仙兄可有兴同游?”
吴槐道:“吴贺未归,老师无人伺候,难于远离,不得奉陪。”
仲卿乃同子邮别了吴槐。子邮道:“何不御风?”
仲卿道:“既有实地,何必浮虚?”
乃下黄山,登白岳,上天台,过西湖,由鳖子门随潮入海。仲卿见群鸥泛游,内有鹭鸶一只,皎沽可爱,便举足而登。子邮见骄鱼斗水,白鳞灿耀,亦起身跨上。因二物力弱,不能持久,乃于鹭首书“鹏”字,于鱼首书“鲲”字,鹏翥鲲腾,不离左右,直入大洋,日夜不停,云雾霏霏,铺成大片。远远望见有岛,矗立当空,子邮道:“望见金莲岛也。”
仲卿道:“浮石之上是扶桑,今仍见日月,此岛岂系金莲?”
子邮道:“上宽下窄,极似金莲,然无如此之高广。闻蓬莱出水千里,上锐中束而下宽,如‘土’字形象。此山得毋是乎?”
仲卿道:“且到跟前观之便悉。”
只见那岛渐渐宽高,直入霄汉,须臾已到半腰。分开荆榛,驾鹭驱鱼直到上面,却系草莱成丛,蓬蒿满径。房屋俱系依岩壑傍,附箐连藤。瓦则松枝竹箨,墙则荜荔苔藓,人则清臞褴楼,食则水果山花。
到一大垣,见其门额有五字,曰“今古文章府”。有老者站于墙边,子邮揖道:“贵处是何名境?”
老者答道:“原名笔峰岛,系伏羲画卜遗技所化。后来因其荒芜,改名蓬莱岛。”
仲卿道:“闻蓬莱琼楼玉宇,今夜何处?”
老者道:“乃好事者反言之也。请观‘蓬莱’二字,便知实矣。”
子邮道:“何不曰‘今古’,而曰‘古今’?”
老者道:“文章虽让前人厚,花样须饶后辈新。起初原是‘古今’,因此后改‘今古。’”
子邮道:“垣中共有若干位?”
老者道:“位数无常,品分三二等。凡有功于教化者为上,利济者次之,藻彩者为下。”
仲卿道:“古今文人,咸聚此乎?”
老者道:“否。此文府也。上之有文人之都,下之有文人之圄。文都由此上去三万里,文圄由此下去五千里。”
仲卿道:“敢问其详。”
老者道:“开创道德功利之说,行之,泽及生民百世者,居于文都;随时经济,而不出前人范围,奉之坚而行之力者,居文人之府;假功利之名,以遂其私欲,及学问赡美而事无益之文者,入于文圄。”
子邮道:“其艳丽词华,败坏人心风俗,变乱事非者,处于何地?”
老者道:“乃阿鼻之作,不在文字内齿。如牛僧儒之诬汉陵寝,永锢不赦是也。”
仲卿道:“主三处者何人?”
老者道:“苍颉氏。”
仲卿道:“敢问尊姓?”
老者摇手道:“言之可丑。因学问未到,而负一时之盛名,求进心急。幸平生无有他失,故不坠入文圄,而罚协司阍耳。”
仲卿知其不说,乃另伺道:“浮山在于何方?去此多少路程?”
老者道:“虽闻其名,未履其地,不敢妄对。”
二人拱手正欲作别,急闻乐声飘渺,仰而观之,空际幡幢护从由西而降。老者拉仲卿之袖道:“可旋于旁避之。”
二人随走数十步。仲卿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
老者道:“此文府内,系陆贽掌数,今奉上帝召回,令文天祥来接代耳。”
子邮道:“文天祥系何时人?”
老者道:“老夫连陆贽亦不知系何时人,大约皆后代文士之名实相符、出类拔萃者耳。”
乃拱手作别。
老者指东边行来的人道:“欲知浮山路道,当问此公。”
仲卿道:“姓甚名谁?”
老者道:“姓杨名筠松,足迹遍天下,敕封游仙。”
仲卿向前揖道:“杨公!小子见礼。”
杨筠松忙还礼道:“仙长,洞府何处,老朽从未会晤。”
那老者笑道:“筠松亦有不认识者耶?”
杨筠松道:“已仙,将仙,无不晤来,二子芝字,记忆不起。可系瞌睡汉洞天内温石床上卧的么?”
仲卿道:“正是。”
筠松道:“何能遽然到此?”
子邮道:“得天都藏书,略有所获。”
筠松喜道:“轩辕上升后无得者,二子何其幸也?”
仲卿道:“蒙天赐耳。敢问浮山坐落何处?”
筠松道:“此岛之下千里,出弱水围,往南万里,进硬水围,扶桑阴下便系浮山。”
仲卿、子邮道:“承教。”
揖别二老,下到峰麓,跨鲲乘鹏,落行波上。
片时间,见水势陡然趋下。再片时,又巍然腾起。回看蓬莱,如贮水晶盘内。子邮道:“大约此即弱水。而多裂开乍合何也?”
仲卿道:“乃波浪往下形势。其裂开之处,即波浪也。然闻羽毛皆不能载,今便试之。”
乃于鹭鸶顶上拔得羽毛一根丢下,浮于水面,顺水漂去,并不沉沦。子邮道:“所谓弱者,乃形势下陷而不隆起,非力弱不能载也。形势下陷,舟揖自不能渡过,虽鸾鹤亦不能飞越千万里,故谓羽毛俱沉。而传闻者便渭水力柔弱,羽毛俱不能载,不亦诬乎?”
仲卿道:“世俗传闻异常之事,非目所睹,原不应信。而好事者乃笔之于书,以为己所独得,欲借之以传其名。此孟子所以有‘尽信书不如无书’之叹也。”
说罢,离却弱水,往南而进。行过一夜,只见前面青气氤氲,渐觉溟溟蒙蒙,如烟如雾,东行西撞,不得出头。子邮道:“什么地方?莫非妖魔所戏?可发力士击之。”
仲卿道:“何物妖魔,敢于相戏?且落地看,系何道理。”
乃同往下坐来。葱笼蓊郁,渐渐平谈,早见山川。子邮却认得系白驹峡,为浮金北边山岭,延虚州所辖,曾经登眺,乃道:“错了。此是浮金地境,浮石仍须西去。”
仲卿道:“闻山水颇多奇致,今既到此,不应轻放。”
乃令鱼化作苍头,鹭鸶化作童子,出峡,取路下悬岩城来。行到灵金山脚,见山回水转,内有村庄往来,车马甚众,且多显著仪仗。仲卿道:“且往观之。”
同到门前询问,方知是做七十大寿生日,父子、祖孙位列显要,结交亲朋俱系公候大臣,所以这般热闹。
二人也挤入门,行到中堂,宾朋济济。只见一位童颜鹤发的老翁出来谢客,子邮认得系金汤,便拉仲卿走开。仲卿却不认识,道:“法书篇什颇多,何不览之?”
堂上听系陌生口音,慌来问道:“贵客何来?”
仲卿道:“山人特来祝寿,因见嘉宾满座,未敢造次登堂。”
金汤却双眼注定子邮,子邮早将身子旋转往外缓步。金汤便赶出来牵定后襟道:“足下实系何人?愿道其详!”
子邮乃回头指仲卿道:“金汤,可迎接武侯。”
金汤见真系冠军侯,便拜倒在地,厅前众人俱趋下叩头。子邮扶起,复上堂来。金汤再向仲卿叩头,仲卿还礼道:“金将军今日大庆,不佞二人闲游偶至,也系前缘。无以为礼,将冠升升。”
金汤立起,将朝冠除下,仲卿双手从头至面,须发随手转乌,堂上惊异。门官又报道:“公孙将军到。”
仲卿看时,也系一个老者,两个童子扶入。金汤呼道:“公孙发,速来拜见武侯、冠军侯!”
公孙发向子邮熟视,连忙下拜。子邮扶起道:“可快拜武侯,问他要返老还童药。”
公孙发道:“武侯可系客卿?”
子邮道:“然也。”
公孙发乃慌伏地。仲卿扶起道:“观卿步履不大利便,莫非有疾?”
公孙发道:“向无疾玻因去年搏熊,虽然博得,手、腿俱受其伤,百治罔效。”
仲卿道:“将军年高,奈何仍为冯妇之事?下次不可。且取酒来!”
金汤捧上玉杯醇酒,仲卿道:“杯酒俱佳,公孙将军之福也。”
乃于杯上画个“健”字,令公孙发大口饮下,犹如热汤灌入五脏,痛不可忍,跌倒乱滚。须臾,百族俱到,痛忽如失。跳起身来,轻捷如壮,向前叩谢,仲卿已往外去了。公孙发赶出大门外,见仲卿扶着童子肩膊腾空而起。拭目仰视,乃驾仙禽直去。只得望西叩头呼谢。
回来,见子邮坐在中堂,金汤捧觥跪进,子孙拥立两边,捧壶捧盅。子邮问道:“杨善精神若何?”
金汤道:“得有疯痹之症。国太医诊说,由于心血耗尽,是为心痹。须三百六十天不用心思,方可调治。”
指左边少年道:“此杨善之孙杨君仁也。”
杨君仁又向前叩头,子邮令起,取过玉壶,揭开练盖,以觞内酒倾入壶中,付君仁道:“汝带回,用小红枣七放,当归八钱,入壶内浸一日,与汝祖饮之。”
君仁接过,叩头称谢。
子邮又问金汤道:“国太医犹康健么?”
金汤道:“老太医去冬同姓安的入山采药,至今不返。今太医乃老太医国万年之子国运通也。”
子邮道:“原来如此。仲兄已去,吾难久留。鲲儿何在?”
金汤仍欲叩留,只见苍头上堂负之,跨檐登脊,回头道:“为吾致意诸公,教子孙以忠孝为要务,吾去也。”
说罢,冉冉上入杳冥。
不提金汤等人,单说子邮向西行去。仔细观望,却不见仲卿。忽闻喊道:“子邮。”
子邮乃旋转下望,仲卿却在太极岛,便落下来。仲卿道:“适见此地气味不同,驻此以待。”
子邮道:“诸人依恋,不忍便弃。赶寻只向前望,不期兄却在此。这系元珠岛,昔用金船擒拿庄、毕之地。”
仲卿道:“我亦疑是太极洋,看犁枣花虽非其时,现在茗甲已成,正好采取。”
子邮道:“适逢气候,来晨带露取之。今在此岩中栖止,令鹏儿、鲲儿巡守,以防鬼怪偷窍。”
鹭鸶、白鱼领命,各分上、下巡守,二人在内调元息气。直到天亮,闻得风涛呼啸之声,乃同步到岩外看时,岛上岛下,无数奇形异状怪物,内中有未经见者,有反头倒面,单手独脚,数牙遮乳,孤掌撑胸,口居角端,齿长额下,双目傍踵,两腕连臂,一边肢体,半段身躯,数头数尾而止一身,一头一尾而有数体,长眉带翼,短尾作足,背飞肩走,腹后踵前,耳大包身,鬣长裹体,掌似簸箕,指若碓杵,脑脊相连,手足不辨,眼大于身,头小于爪,多目多口,长髭长甲,鼻仰过额,睛垂及口,胸抱如瓮,背垒如囊,发巨如角,须利于齿,口阔到肩,唇长盖膝,介鳞皮壳,彩色俱备,指爪角翘,矢刃兼全,带人肢体,兼各形容,口喷冰雹,耳生烟焰,髻鬣盈身,介甲裹体,四肢乍全乍缺,五官或东或西,头行脊走,尾饮鼻餐,颈如指而首如牛,身如鼓而头如蛋,种种奇怪,不胜悉数。仲卿诧异道:“此种妖物,从何而至,又何因被击不去?”
子邮道:“此皆水怪也。传说每岁最上尖芽,皆神采取,大约皆系此种妖物采取而进于神耳。不然何以死伤累累犹不肯退?”
仲卿道:“神安用怪采取,此殆怪取而进于神耳。是以拼死而争。”
再看时,鹏儿张开两翼,覆住岛顶,鲲儿挺着铁枪,双毫,四面驰逐,虽然碰着便伤,急奈如蜂拥挤,常赖鹏儿双翼机到,如墙排倒,长嚎剪来,似线分开。子邮取出紫光石,华彩腾空,诸怪潜逃,受伤者尽现原形,无非鳞介蛇虫、沙禽水兽,乃令鹏鲲复成人形,推诸怪物下洋,盥洗洁净,彩下茶芽,即用上泉水,出直火,燃藤条,造就小团,取叶包裹收藏,半天半雾,而行。
仲卿仰看四周,笑道:“前日只谓溟溟蒙蒙,青霭氤氲,哪知系扶桑叶色。”
子邮亦笑道:“今日看得清楚,为何前日之混沌也?”
仲卿道:“今乃心定,故知之,前时乍入,不详察也。”
子邮道:“俯视冈岭如螺,天下山川须如此游历,方无遗漏。”
仲卿道:“似此则得其粗而遗其精矣。”
子邮道:“如此说来,仍须按落游览。”
仲卿道:“脱离桎梏,闲散无事,有何不可?”
乃降实地,寻幽访僻,不觉来到赤驹峰下,玉镫岩颠,望见氤氲黄气,却系岫罗墩上。行近前来,只见蜿蜒丘壑,正系山庄。仲卿道:“陆子在此校核典籍,修撰死传。”
子邮道:“陆子文章定与人品相符,可往观之。”
乃同前进。行到门前,守庄官并太监问道:“何处差来?”
仲卿道:“驸马府的。”
官弁随道:“请!”
仲卿、子邮便往后行。不进后殿,入左脚门,过回廊,穿曲榭,到东壁阁下,见陆秀夫方隐几而卧,梦中犹作哭声。四壁层橱,迭架堆贮的都系新书,内有《重修浮山宝史》五十卷,乃取下来展阅,与旧史大异。有旧史所无之名,今累累增入者;有旧史所有而卷内并无者。细为揣度,方知其意。凡出产稀少,有济于用,而他宝不能代,他处不能产者,则为之宝,始行收入注明,余概摒弃。
相与看毕,仍卷好归于原处,再上堂来。见面前案头摊着列传,展玩数卷,褒无溢美,贬无过词,洵属折衷之笔。看到《仲韩合传》,揭开首卷便是陈桥兵变、韩公殉国、入蜀逢陈,次后便系朝帝闹庄、诛奸焚苑等事,毫无遗漏。子邮道:“故土旧事,连弟亦忘之,斯何巨细不遗!”
仲卿道:“粉本出于墨珠。我们历来事故,皆儿辈自幼熟悉,是以无不清楚,毫无遗漏。”
“且看后面梦醒时如何书法”,子邮道,末卷看书到:某年月广望君平金莲岛,追逸犯。某月某日至五沙岛,西去不返,后二日有船淌到云。称会于硬水围外,见韩字旗号船只没入旋涡云云。再往尾后看去,书道:某月某日武侯策骏骑追寻广望君驰骤入洋,有白龙腾空西去亦不返。
二人看罢大笑。陆秀夫惊醒,起身拭目视道:“二子何来?何为大笑?”
子邮道:“别几多时,即不相识?”
陆秀夫细看道:“怪哉!不佞半面,终身弗忘。二位并未晤过。”
仲卿道:“既不相识,且置勿论。所撰《韩仲合传》,其后仍未叙全,意欲携回续齐请正,不识阁下以为如何?”
陆秀夫道:“此皆岛主发下,非不佞草创者可比,未便从命。”
仲卿道:“不妨。岛主未经临览,卷面尚未盖印,非不可移动之件,乃系墨珠草创,嘱其重缮一册便了。”
陆秀夫道:“虽未受印,实曾览过。”
子邮道:“先生不必过虑。请以一物为质如何?”
于怀内取出紫光石置于案上。陆秀夫惊道:“原来果系武侯、广望君。不佞初闻二公声音便欲相认,因年貌不伦,未敢唐突。今日方信八公山人之事不我欺也。”
仲卿道:“先生莫误。武侯、广望君何如人也,吾等岂敢比拟!”
陆秀夫检出宝史,指紫光石道:“某年月日以之赐驸马广望君韩速,今紫光石出于君怀,非广望君而何?”
仲卿道:“紫光石不止一块,安得以有紫光石者即为广望君?不佞仍有一件绝精药品,烦先生代上岛主服之,宿疾全除。如七情俱寝,便可飞升,否则止于五百岁强剑”
说毕,于袖中取出小团尖茗二圆,亦置于案上,携书入袖,拱手言别,返身向外便走。陆子倒履赶出,二人带了苍头、童子立于云中,回身道:“先生善事岛主,功行圆满,不佞等自来相邀也。”
说毕,拨转云头,半日即到黄山。子邮踌躇,仲卿道:“贤弟犹有未了凡念么?”
子邮道:“浮山之梦境虽有的确着落,汴梁之事实,究竟未见真踪。”
仲卿道:“我辈逍遥,无所拘束,何不同往?”
子邮道:“妙哉!仍有鄙见,未知合兄意否?”
仲卿道:“何事?”
子邮道:“乘云驾雾,虽然迅速,却少游了多少名胜地方。莫劳步行,取池、宣、姑孰、金陵、润州这条路,过江入淮。”
仲卿道:“有何不可。”
乃同自池州游去。
数日,亦到润州,路上虽多名胜,却无甚奇特。到焦山观日旭,只见满天赤霞如火,映得水底翻红,真正奇观。赏鉴未已,忽见隐隐黑烟自水中起,霎时遍地漫天。海边行止诸船,号神呼佛,凄惨不堪。二人放开慧眼,远见一条巨鳅,长如大蟒,粗似战船,领着无数水族,随潮逆上,势如风雨。仲卿道:“鲲儿可拿此怪!”
白鱼声应,踏水前往。巨鳅飞似奔来,突然而灭,其余族类亦随没伏,气散天清。鲲鱼回来,仲卿问道:“妖鳅何在?”
鲲鱼垂头,呕吐在地,缩作一团,得了地气,仰头舒尾翻身便窜。鹭儿现出鹏形赶下,拦腰截断,腹中落出大团小团百十有余。拨开看时,小团都系衣衫骷髅,大团都系尚未消化的人体,内中犹有数侗,色尚未变。乃令鲲儿抱于山脚,翟去腥涎,给丹灌下,顷刻苏醒。子邮道:“悲哉!伤害生灵若此之多。鳅之一族如此鳅者不少,而他族类如鳅之食人者又不少,商旅船只何以为生?”
仲卿令鲲儿道:“江湖河海,凡水族之害人者,汝俱得而诛食之。付汝宝符一道吞之,平风息浪,钢铁为身,风云为翅,龙狮无汝力也。但食未伤人之水族,及伤人命,或兴风作浪,则心烂肠断,腹溃而死。”
鲲儿跪下,吞符磕头,开口能言,称谢,翻身滚起,形状顿异,竖眉环眼,巨口獠牙,赤发青眉,手足长于翅下,须髯分到膝间,复跪下道:“请赐法械,以便使用。”
仲卿道:“不必另请,前日见汝击水怪之双毫甚好,何不用之?应无匹敌。可即巡去,不必羁延。”
鲲鱼叩谢,走到山阜,张开四翅,飞向海面而去。
鹏儿跪下磕头,仲卿道:“汝已成鹏,不须更变,只须身体,金刚不坏足矣。亦付与汝宝符一道,汝张嘴来!”
鹏儿张开利口,仲卿书符,鹏儿受吞,不觉嚷涕,身上发出光辉,毛皮尽如金石。仲卿道:“山中水内伤人之物,汝尽诛食之。所戒与鲲儿同样。”
鹏儿受命,叩头称谢,下山掠翅向西山而去。
子邮笑道:“山中水内伤人之妖,兄尽除之矣,人间噬残生民之妖,兄如何诛之?”
仲卿笑道:“天之雷霆、国之法例,皆不能绝,尼山《春秋》、李氏《感应》。如来因果,皆不能化,尚何言哉!惟有请阎罗多设地狱,以永锢此辈耳。”
子邮道:“地狱轮回,转出六畜禽兽供人煎熬燔炙,以罚其生前奸险诈横,如来反以戒杀为训,不免拂逆天心。”
仲卿道:“生以辱之,甚于杀以灭之。今鹭、鱼皆去,我等亦不必久羁。广陵、淮、徐一带俱无幽奇可探,不免径游嵩岳,后往汴梁。”
子邮道:“极好。”
乃同驾云而行。
片时嵩山在望。忽见白气当前,射入云霄。仲卿道:“此金气也。”
子邮道:“何等金气,景象至此?”
仲卿道:“虽是金气,却有妖形。”
往下看时,却系茫茫巨浸,底下隐隐似龙,岸边密密如蚁。子邮道:“此南湖也。前面城池,即系汴梁。”
乃按下云头,望白气行去,早见湖边人聚成丛。行到跟前,却系临涯设祭,前摆五牲,后列香案,灯烛辉煌,鼓乐嘈杂。仲卿见旁边有拐杖老者,便问道:“所祭何神?”
老者摇头道:“不必细问,少刻便知。”
子邮见有丐者,低问道:“每天祭几次?用若干钱粮?”
丐者道:“相公声音,像非本地人氏,不知底里。此系设祭,奉敬湖内神龙。此龙不久归天,此湖不久也要复为民田。”
子邮道:“何以见得?”
丐者道:“此湖本小,自有白龙来作宫阙,便今日东崩,明日西圮,败坏无数田畴,弄成洪波巨浸。当年百姓无奈,俱奔开封龙图包青天跟前告状。
包青天细查,非神非怪,不伤生民,只可四时祈祷,不必虚事驱逐。将所圮田畴钱粮,悉行豁除。因此,四时各方投祭。又有邵神仙会起,数经过此地,会起数道:‘非神非怪,亦精亦仙,湖田反复,毛诗之年。’后有宗留守断道:‘神仙、精怪俱非,定是殊常之物。湖田尚有反复,必自来时至去日须三百年,此物还原,湖仍为田也。’闻老辈人说,已有三百余年了。”
子邮道:“汝姓什么?”
丐者道:“姓赵,中令就系先祖。”
子邮道:“失敬了。”
正欲细问,忽见人众寂然避退,丐者亦随之而去。仲卿、子邮立定看时,只见湖中涌起一道赤云,漫空覆下,水势腾涌,状如雪山。赤云内现出一条白龙,光彩焕耀,头角狰狞,约长三十余丈。子邮用金丸指准弹去,那龙便舞攫而来,风涛随止。
子邮迎上,解下束膜丝绦,正欲擒拿,猛然见那龙项下有径尺大“无碍”二字,便呼道:“无碍,无碍,不得狂悖!”
那龙听得声唤,便回身窜入湖中。顷刻,风平浪静。仲卿笑道:“此何经旨?”
子邮道:“弟昔有剑,乃白师所赠,名曰‘无碍’,二字镌于靶上,遗此湖中。今见龙项现有二字,定是遗剑,故呼之耳。”
仲卿道:“须当取来,以绝民累。”
子邮道:“故物亦应收回。”
因同驾起云头到湖当中,见荷花正开,红白可爱,子邮解下丝绦,结成扣子,抛入水中,呼道:“无碍,无碍,还剑归佩!”
片刻提起,已自入扣,剑室俱全。仲卿视道:“真神物也!若非奇人所造,安来历久不朽。”
子邮束腰带剑,回看岸畔,大众圆满,乃到湖边对道:“所祭白龙,乃当年韩子邮遗剑,今已收回。汝等嗣后不必再费钱钞也。”
众人叩头,齐齐道:“多谢大仙!”
仲、韩二人离湖到汴梁,按下云头,行进南门,游街入市,形像俱变,景致凄凉,惟剑所劈裂巨石依然蹲踞。仲卿道:“城廓如故人民非,犹只说得一半。”
子邮道:“何也?”
仲卿道:“连街市、衙门、坊巷都不似当日规模,歌苑、楼台、草庵、别墅俱无遗址,岂但人民非已哉!”
子邮道:“繁华虽变,清趣仍存,水榭荷花正堪侑酒。”
仲卿道:“余心正欲如此。”
于是转行见路旁酒肆,额曰“随园”,仲卿道:“就是这里好!”
乃同入内。座席不少,饮客无多,便于池边梧桐楼旁石台上坐下。酒保将荤素蔬肴、各色名酒的粉牌送来,请点,仲卿道:“酒要开坛透缸,春蔬只须花下藕,价钱不论。”
子邮取钞,搭包不在腰间,乃将革筒中金丸于尾孔内倾出一颗,与酒保道:“只要洁净,多的赏你。”
酒保惊喜称谢,收交柜上。仲卿道:“林兄当年持赠丸俱有数,用去几何?”
子邮倾数,计少八十余丸,仍收入带起。酒保忙忙下池取藕,开坛烫酒,齐送将来。二人夙昔感慨在心,持怀痛饮。子邮掣剑再看,色泽非常,弹铗高歌曰:
人生百岁如沤释,富贵尊荣都不必。奸刁诈伪谋夺来,痴迷暴弱消磨失。君不见,赵家当日陈桥兵,黄袍加体皆亲人。未几疆尽坠海绝,徒取千秋不义名。
子邮歌毕,仲卿正欲赓和,忽闻榭上高声骤起,视其人,斑白苍髯,面池单坐,闭目舒喉,音节壮惋,乃共停杯听之。歌道:
君不见,
夹马营中红焰起,光茫耀耀人惊指。奇芬勃发极氤氲,应诞非常瑞无比。香孩儿营名不虚,长成丹颊殊雄伟。
力多谋多羽翼多,盘结服侍周天子。方面大耳世宗疑,削除徒为赵施为。天木移去张永德,势成欺幼攘宏基。
弊除法立规模整,吊民伐罪东南夷。五十斧声援烛影,传后命遵太后遗。取国不无尽智计,遂心杀侄弟又毙。
先后薨礼不成丧,忠孝全亏同狗彘。封禅端由五鬼开,宫观土木接踵来。贿和作俑无底漏,欺天却弱丧亡胎。
亲政侥幸便仰裁,罢费却瑞真休哉。深仁厚泽遍九垓,崩夷四海尽悲哀。英宗可惜年不永,亲贤爱民何其审!
神宗乾纲昏乱秉,致令群凶得肆逞。贤哉尧舜出女中,进正退邪何宽洪!可恨书生暗大体,任性树党相残攻。
不顾余孽复盛炽,报复三党窜西东。昧于清浊何为哲?
徽宗又误用聪明。堪怜钦宗势已去,旧茸依然如故聋。
真才废弃求和急,雪窖冰天地业空。君后青衣千古惨,岂暇枕戈待尝胆!桧贼无忌锄忠良,君有孝念夫何敢!
孝宗恢复罔劳心,朝野英雄何尝揽?悲哉时实非其时,赍志终身殊暗黪!光宗愤愦无君德,宁宗胡涂迷白黑。
内政毫末未曾修,兴师耗国召敌逼。理宗真伪辨分明,如何辅相臣贪愎。治平学术虚尊崇,至此不禁三叹息。
弥远天殛似道张,怯症又单服大黄。余介愤死襄樊陷,平章方事蟋蟀忙。奸佞窃位不能去,忠良闲散空彷徨。
度宗显宗皆陷此,强敌数道进莫止。端帝帝业如丝微,志在惟余泪涕挥。海神三日忘潮汐,海战偏使逆风威。
全胜于事亦难济,再败不溺将何归?君臣宫室死社稷,青史千载饶光辉。孤寡攘来孤寡失,可知当日行为非。
三百年过如泡幻,我且持杯送夕晖。
仲卿、子邮听毕,全然不解,正欲向前询问,只见席边来的乞丐道:“二位似不知篇中意义,如以浊酒半壶见惠,愿细为疏解。”
子邮道:“何妨同饮。”
乃拉乞丐入座,斟给巨觞道:“请先用此,以润歌喉。”
乞丐接饮立尽,乃道:“此大宋兴亡始末也。”
子邮道:“误矣!国已易姓,犹称什么大宋?”
仲卿道:“且试听其道来。”
乞丐忽然双泪齐流。仲卿见其形色怪异,问道:“足下尊姓?”
乞丐呜咽,更说不出半字。酒保走来叱道:“掳不尽淹不死的无耻种类,终日只在这里吵混!”
挥拳要打,只见那歌诗的老者走过来劝道:“看他今已如此,不必计较罢。”
乞丐望见老者,羞惭满面,低头窜去。仲卿拱手问老者道:“适闻阳春白雪,惜领略未深。”
老者道:“此赵家得失始末也。既是不懂,待老夫细细解来。”
乃还席,放喉歌吟一段,朗声解释一回。通篇皆毕,仲卿道:“赵家兴亡大略已见。”
子邮道:“且去询来。”
子邮复到案上,拱手道:“老丈妙咏佳喉,令人神爽。”
老者起身还礼道:“适闻高歌,不禁感慨,故将朋友旧作吟咏,有污清耳!”
子邮道:“老丈上姓?令友大名?”
老者道:“老夫姓柴,敝友姓许名衡,隐居教授,犬子从游。老夫素有抑郁,敝友为此,以慰胸怀。常时温诵,宿积皆舒。元朝慕敝友名行,屡聘始出,仍不授职,今在苏门讲学。”
子邮道:“承教敢问老丈缘何抑郁?”
老者道:“事已过了,老兄不必下问。”
子邮乃拱别回席。只见月光如昼,照得池内莲花异样鲜妍,子邮着惊,仰观俯察,仲卿道:“诧异什么?”
子邮笑道:“三百余年未见此月,今如乍逢故人。”
仲卿道:“赵氏迹冷,我等心灰,此地不必羁留,且去嵩山玩月,来晨往访苏门可也。”
说罢,出园,见嵩荆中剑分之石倍加光彩,各踏半边叱道:“腾起!”
那两片石便自地拔升向嵩山来。皓月当空,正在头顶,星斗满天,罗列如盖,落到府星峰上,便按石驻足,风来松响,露下沾衣,四方无半点尘埃,万籁一片幽寂,清趣殊常,颇似老人峰下,惟无音乐鸟耳。乃指经论纬,算盛计衰,至三更时,忽闻哀号怨恸,极其惨切,不堪入耳。仲卿道:“空山荒谷,哪有如许撼声?”
子邮道:“远远行动,且看到来是何缘故。”
仲卿道:“望见来的徒众,计量长短,不过尺余,必非生人。”
子邮道:“且往峰下观之。”
乃弃石降于道旁,徒众亦到。内中长短不一,长的二尺有余,状貌狰狞,空身持械,管押催行;矮的高不盈尺,形容苦楚,镣钮缠身,伛偻戴负。仲卿问道:“何方冥役,什么案件,可细禀来。”
鬼卒鬼犯闻言仰视,尽行跪一下。鬼卒道:“下役奉差管押解。有人若问案件,后面经承押官到来,请问便悉。”
仲卿道:“如此,去罢!”
鬼役起来,催促鬼犯前去。随后,押官押着车子走到跟前,望见神光,连慌叩首,仲卿道:“汝系经承么?可将案由说来。”
押官禀道:“此案鬼犯,乃亡宋奸逆文武诸臣及助恶为非党羽,并有元凶残官弁、奸险诸人。”
仲卿道:“解往何处?”
押官道:“原来真人未悉,自黄巾乱后,上帝见人心日趋日下,阴司所辖案件繁剧,赏罚之间恐有未当。
因诸葛武侯平生谨慎周密,不惮劳瘁。乃敕居中岳之阳,专主赏善。凡阴司拟定忠臣烈士、孝子仁人,赏格都咨送前来核复,量材奏举。因张桓侯一生耿直无私,疾恶如仇,乃敕居中岳之阴,凡地狱决过乱臣贼子,仍解前来复审,从重严究,量情加罪。”
仲卿道:“虽严究加罪,既在阴司地狱受过刑罚,到此亦不甚惧怕矣。”
押官道:“不然。鬼犯到此,百无一还。桓侯之轻刑,甚于地府之重法。鬼犯闻解中岳,胆碎肝摧,视地狱为天堂矣!”
仲卿道:“闻阴司有水、火、兵、毒诸狱及千般恶刑,而反视为天堂,岂此地阴刑法度,更有出于地狱诸般之外者乎?”
押官道:“大约亦止于此,惟多神荼郁垒、碎撕慢剥、各种啖嚼,其余刑狱较阴曹不过加重加久耳。鬼犯不磨灭尽绝,桓侯之怒不息。”
仲卿道:“所以先闻号泣声声,有怨恨追悔莫及之意。”
押官道:“真人只知鬼犯今日之苦状,未见当时此辈震主之威权、陷人之机械。”
仲卿道:“何人如此?”
押官道:“张邦昌、秦桧、汪伯彦、黄潜善、韩厄冑、史弥远、贾似道等诸奸臣是也。”
仲卿道:“汝管承几何年了?”
押官道:“凡兴革一回阴府团案之后,管解一次,解过十余次了,约八百余年矣。”
子邮道:“既系团案之后管解一次,今有元凶残官弁,如何同解?”
由官道:“凡兴革皆系定数。为将官者自应抚众安民,乃肆其狂暴,屠戮无辜,最犯上帝之怒。是以有元诸残忍官将,即附解来同例如此。”
仲卿道:“赵普、陶谷之流,可知迹踪?”
押官道:“秦桧即赵普,贾似道即陶谷。”
仲卿道:“赵普、陶都系奸臣,如何转世犹使为相,享受荣华?”
押官道:“历来凶恶尚未穷极者,俱准转劫托生一次。俾彼得以行仁布义,稍赎前愆。若依然凶恶,则先后并究,万劫不得出地狱矣。况宋朝天下,原系赵、陶等谋来的,所以仍使他们送去,以清案情。”
子邮道:“汝可知韩都指挥讳通的所在么?”
押官道:“现在元丞相伯颜是也。”
仲卿道:“李节度讳筠的,可知么?”
押官道:“现在元将军张宏范是也。”
仲卿道:“高将军彦俦、林将军仁肇,可在元朝将相之内?”
押官道:“否。高将军乃夔江峡神,林将军乃石头城主。”
子邮仍欲再问,押官道:“各犯现将解到,恐误限刻,不能详悉上禀。大约周朝殉国将相,尽转为元朝开国功臣。其余忠烈贤良,皆天地正气,必为神祗辅天佐地,血食千秋。历来例系如此。”
仲卿道:“承教了,汝去罢。”
押宫道:“遵命。”
说罢,飞赶前去,寂然无影。
仰看明月,已入西山,斗没参升,东方渐白。仲卿道:“与鬼说了半夜的话。”
子邮道:“也释了胸中多少疑事,闻人所未闻。且游玩一番,便往苏门去。”
仲卿道:“莫怪鬼犯忧惧,桓侯案下怎么持支!余、包、郎、于之徒不知可到这里?”
子邮道:“如何不来?他们自作自受,何必代为担忧!”
仲卿道:“贤弟所言甚是,且探访去来。”
乃于各幽奇之处都历见过,来到苏门,四边观看,虽无特奇,却也清幽。南边山麓,傍石依坡有数十间楼房草屋,土垣竹篱,古木参天,青蒲满涧,四畔绿竹,两岸垂柳。子邮道:“此内大约系许子读书之所。”
下山转到涧边,步上曲桥,问彩菱人道:“许先生书院可在此中?”
答道:“现在竹林东头转弯柏树园内开讲。”
径到门边,听得里面正讲“天命”、“率性”,忽然停止。同向篱隙窥瞰,见红叶树下高座一位苍髯先生,手持麈尾,两边层层立着冠者童子,约有百十余人。这先生正是许衡。当下讲到中间,麈尾自动,惊视凝神,停止不讲。左边一个弟子问道:“麈尾其有通于性命乎?”
许子道:“否。麈乃鹿之历年久者,其尾不摇自动,白毫绕结,主有异事。占之应有先辈异人过此,汝可出外视之。”
仲卿听得喜道:“此子不凡。”
便往里行。那弟子撞见,看了一看,仍往外走。二人行到园内树边,许子依然视那麈尾。仲卿拱手道:“先生请了!”
许子旋头转身,正欲起迎,看见却系两个少年,只道系来受业的,如何不知礼体,遽然拱手?便不起身,只回道:“二位何为?”
仲卿道:“仰慕先生大名,特来求教。”
许子道:“欲何所学?”
子邮道:“愿穷幽极渺。”
许子道:“亦非难事,但视夙昔根底如何。”
子邮道:“《三坟》、《五典》、《八索》、《九丘》,也曾讲读,五岳、四渎、浮山、蓬莱亦都临览,犹以为未足,故访寻吾子耳。”
许子笑道:“《坟》、《典》、《索》、《丘》迹亡已久,好事者虽拟有成书,皆无足观。岳渎遍历者颇多其人,蓬莱何由得往?浮山无此地名,足下之言奚异载鬼?”
子邮道:“先生步履耳目未周,何以轻议天下事体?”
许子笑道:“足迹诚如遵论,有所未周。至于典籍,世间果有其书,老夫之目亦经窃见。老夫未见者,亦系人间所无。”
仲卿笑道:“有仲韩台传,可曾见来?”
许子道:“仲者何字?韩者何人?愿闻其略。”
仲卿道:“仲者,闾丘仲卿也,韩者,韩速也。”
许子道:“二公皆非常英杰,智勇无双,要其心,则求仁得仁者也。老夫敬之爱之,昔年曾为合传,此稿草创,出于老夫,足下乃反相询耶?”
仲卿道:“人心如面,笔墨亦然。先生自谓文无剩义,恐人所见,又有甚于先生者。况凡非常之事,天下皆争操觚,而流传不朽者,大都名笔,岂先生草创而更无草创者?”
许子道:“宋初,自于境内、邻国追求二子不得,恐贻讥于后世,乃尽去其籍,老夫获得原本而为合传,窃谓修饰且润色矣,更未见有为二公合传者。”
仲卿笑道:“姑请佳篇捧诵,次将所见恭呈。”
许子点头,命童子于后五代架上第三百六十二轴检来。
须臾,童子捧出,则锦轴牙签,装潢精洁,送与许子,转交仲卿。二人展阅,乃自潞州叙起,至西梁渡江止,辞多溢美,义少遗剩。许子问道:“雕虫比绣虎如何?”
仲卿道:“虽然踪追斑马,跨远范陈,惜所见未及十分之二,不敢妄称尽美。”
许子惊道:“足下定然实有确见,请道其详。”
子邮道:“且缓。适闻先生言世间之书俱经见过,姑无论此传,且请问难,以正不诬。如先生有所不问,不佞等不能对,则为不佞等负,即将所见送上;如不佞矣有所请教,先生俱能俯答,亦将所见送上。如先生所问,不佞等对答无遗,不佞等有所访询,先生失于应对,俱不敢出书送呈也。”
许子笑道:“谨遵台命。山中老拙,珍宝无力贮蓄,而于今古图书,如同性命。不自揣度,可称无有不备,且屈玉趾阅观。”
乃同到后进楼上,却系二十四间,向西朝东十三架梁的对面两层大楼,周排高架,以各色绢签分别门类,约有数十万卷。
周览名目,两个时辰俱遍。子邮道:“此外且勿论,此中尚有不全。”
许子道:“不全几何?”
子邮道:“约而计之,应少七卷。”
许子大惊道:“足下何神也?现因查核元魏崔浩高允等事,有数卷在卧榻前。”
命童子捧来,果系七卷。子邮乃东西南北,摘出难义以问,许子剖对如流。许子亦以疑事反问,子邮分晰如向,互相敬爱。
日暮下楼,请用晚膳,子邮道:“紫菱红柿足矣。”
许子道:“二公不食烟火乎?有竹葡萄宿酿,不卜用否?”
仲卿道:“最妙。”
须臾,果上酒到,移席于茂林,东边迎着皎月。仲卿笑与于邮道:“今宵不似昨夜寂寞,与鬼论话。”
子邮也笑道:“不识桓侯何以款待新客?仍欲得押官而询之。”
许子问道:“所言何事?”
仲卿道:“此件大约亦先生所未知。”
乃将昨夜在嵩山逢鬼犯的话逐细数说。许子道:“此事虽未得知,亦理所应有。穷凶极恶之徒遇着桓侯,亦智尽力竭矣。”
子邮道:“如此蔬食饮水,心闲神定,何异神仙?而乃履虎尾,蹈陷坑,名曰幼学壮行,而实以求遂其贪欲,不亦悲哉!”
许子道:“举世茫茫,明知之而故为之者,亦复不少,彼奇山异恶者,自有桓侯案下结算也。老拙看韩子邮不下桓侯之义勇。所有全处,愿赐大观。”
仲卿道:“所见亦有未全。”
乃将浮山行宫携来之册取出交道:“贻笑大方!”
许子道:“引得琼瑶,曷胜庆幸?”
展开首卷看毕道:“韩都指挥可谓智勇双全,卓议不易,而当时适病,以致国亡身丧,殆天数也。”
共相叹息。
许子通宵不寐,将书看毕。次日清晨,盥洗焚香,当空叩祝。再到西轩,仲卿道:“先生何早!祝天何事?”
许子道:“今年邻境苦雨,偏偏境内久旱,祝天乃祷雨耳。”
子邮道:“先生念切生民,不佞当助一臂之力。”
许子道:“昨晚细阅奇书,不胜惶悚。末卷二公不返,究竟若何?”
仲卿笑道:“仍有一卷未曾送阅。有如行龙,历千万程,至临结穴处,却落江入湖,无所捉摸。须指明实境,方得释然。”
许子笑道:“所喻甚美,愿即成全!”
仲卿道:“原本已失,只好记忆缮出,报命先生。贵处苦旱,何不求敝友解之?”
许子大喜,向子邮揖道:“告求拯救苍生!”
子邮道:“仲兄操管,弟岂辞劳!但依世俗旧法祈求,未免无味。今使掠雨,既解此境之忧,又去彼境之苦。”
许子道:“兼爱及人,爱始为溥。请示设坛于何方?”
子邮道:“早已久矣,刻难迟缓,何暇筑坛等事?只须庄外一片洁净之地足矣。”
许子方到庄东打晒场上,移过竹座,设立香案。附近村庄都来观看,子邮道:“各件俱可不必,只须清静。”
众人俱却立后边。子邮乃仰首呼道:“鹏儿何在?”
呼声已毕,那“鹏儿”二字直入云霄,四围旋转鸣响。“何在”二字,只在半空中结而不移。顷刻之间,忽然霄汉里一个“有”字应响,“鹏儿”二字便息,“何在”二字渐住。只见空际漫天白云盖将下来,愈下愈收。及到面前,却像一只鹭鸶,曲膝点头,开口道:“请仙师指使!”
子邮道:“本境苦旱,四邻伤雨。汝可掠邻境之雨,以救本境之旱。”
白鹭道:“领仙师教令。”
说罢,振翮扶摇而去,愈上愈大,蔽日遮天。猛然,风斜雨洒,旋转如蓬。
自午至未,约有三尺深浅。许子谢道:“雨已有余,若再淋漓,又虑田畴淹没。”
子邮叱道:“止!”
忽然风定雨歇。
众方称庆,只见仲卿携着一卷,与许子道:“不但后事叙明,且免先生费手,无不毕具其中。”
许子深揖称谢。忽闻长啸,场上人众号呼,许子起身四顾,失去二公,只见白鹤一双,嘹亮冲霄,霎时不见不闻矣。乃望空再拜。
(全书完)